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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人间|华裔摄影师的战地观察:我跟随难民从东向西穿越乌克兰
作者:admin    发布于:2023-11-21 20:14   

 

  【编者按】本期的作者是一位华裔独立摄影师,在2月24日俄乌战争爆发前半月,他已抵达乌克兰,并前往边境线、哈尔科夫以及卢甘斯克地区进行采访拍摄。他记录下战前这个国家最后的日常和暗流涌动的焦虑。而后,冲突还是抵达了这片国土。

  摄影师随着逃难的人们一路向西:东边俄乌边境上的Zviazok村——哈尔科夫——卢甘斯克——基辅——列季奇夫——捷尔诺波尔——利沃夫——普热梅希尔(波兰)。战争是对日常生活最激烈的颠覆。战后摄影师的镜头也关注于那些努力维持日常的基础设施——“所有我们曾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”。本文摘取了他的部分记录。

  Zviazok村,在哈尔科夫以北约40公里处。边防军人告诉我,地图上找不到这座距离俄罗斯边境仅几百米远的小村子。村里现在只剩15户人家,人数不足从前的一半。

  村民Samoylova说:“只有老年人还住在这里。”她和丈夫在这里养蜜蜂、兔子和鸡,她的儿子在俄罗斯,女儿在乌克兰。“过去,我们经常团聚,但现在不能了。我没法与儿子见面,心都碎了,”她说,“我已经75岁了,就算打仗了,我也哪儿都不去。我们这里是个好地方,到了夏天满目青翠。”

  ■ 当地时间2022年2月18日,在Zviazok村附近,乌俄边境处的一座瞭望塔。

  “以前,这里只有田地和一个很小的围栏,”边防军人Maxim Boyar告诉我,“自从2014年战争爆发以来,我们一直在加强防御。政府增派了武器和工程装备,我们时刻准备着。”

  1991年苏联解体、乌克兰成为独立国家以来,乌俄双方一直在乌克兰合法边界问题上存在分歧。2014年以来,克里米亚半岛和南部顿巴斯地区频繁发生冲突。据媒体报道,俄罗斯在乌克兰东部地区驻扎了15万军力,近日又增加了7千余人。美国总统拜登警告称或将爆发武装冲突。

  “2014年以前,我们有时候会跟俄罗斯的边防军人一起喝咖啡、喝茶,但现在不会了”,Boyar说。乌克兰边防部队隶属于武装部队,与士兵接受相同训练和武装。但与军队有所不同,他们没有重型武器来抵抗坦克或空袭。而拥有这些装备的乌克兰军队大部分都部署在顿巴斯地区周围。

  在2020年前,边境有许多小型的口岸,乌俄双方居民过境均无需签证,仅须出示国民身份证。自2020年起,需持护照才能过境。

  由于两国不断变化的新冠防控政策,以及双边局势加剧,过境的困难也在不断增加。当前,在俄乌东北边境唯一开放的跨境口岸在200公里以外。

  ■ 当地时间2022年2月15日,设计系应届毕业生Aleksandra Guzovskaya在哈尔科夫国家木偶戏院担任助理。

  距离Zviazok村最近的城市是哈尔科夫(Kharkiv),这是乌克兰第二大城市,共150万人口。该城市距离俄罗斯边境约40公里,位于三条河流交汇处。二战期间,这里战斗非常惨烈。该市也为乌克兰生产包括坦克、装甲车在内的军工装备关键部件,这些都将是俄罗斯对该市发起攻击的重要原因。

  2022年2月18日,我在这座城市的时候,商店、银行或加油站都没人排队。酒吧、餐馆、大大小小的商业和文化场所继续营业,客流正常。然而,俄乌冲突的威胁迫在眉睫,焦虑在城中暗暗涌动。

  2月15日,乌克兰国家军工生产集团新闻发布会现场,坦克和装甲运兵车一字排开,该集团部门主任Yakov亲自驾驶BTR-4型装甲运兵车,并对该车赞不绝口,“新武器!新发动机!新变速器!新瞄准和通信系统!”

  当问及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器是否足以对抗俄罗斯军队时,集团通讯经理Bokovnia带着明显的恼怒插话说,“这不是一个恰当的问题吧。”

  城市对面的Turboatom工厂,为蒸汽发电厂、水电站和核电站生产涡轮机,并供出口。该厂生产部副总经理Sergei Paciuk表示,对企业来说,失去俄罗斯这个贸易伙伴让工厂倍受打击,自2014年以来,这里的工人数量减少了40%,现在只剩不到5000人。显然,比起任何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,经济衰退的威胁更令他烦躁。“我们当然希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,”他说。我们可能恐惧,我们不断谈论(战争)。但重要的是,我们也在寻找新客户、大订单。”

  ■ 当地时间2022年2月16日,舞蹈演员在演完柴可夫斯基的《睡美人》一幕后走下舞台。

  哈尔科夫国家学术歌剧和芭蕾舞剧院是乌克兰最大的剧院,是欧洲第二大剧院,共有800名演职人员。当我到达时,演员们正准备演出本季首场柴可夫斯基的《睡美人》。

  (编者注:当地时间3月1日,该大剧院在俄军空袭中被击中。3月4日,一个波兰乐团考虑到新聘的乌克兰艺术总监的感受,决定短期内不再演奏柴可夫斯基等俄罗斯作曲家的作品,以示“抵制”。)

  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Antonina Radievska无暇谈及政治问题。“我们必须用传统的编舞方式,跳法式舞蹈。这看起来很容易,但实际上非常难!”

  剧院的首席执行官Oleg Orishenko更愿意和我谈论现状,“我希望全世界都能支持我们,反抗战争。1985到1987年间,我曾在空军部队服役,如有需要,我将会亲手拿起武器。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,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。”

  ■ 当地时间2022年2月16日,在哈尔科夫大剧院上演俄国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《睡美人》第一幕中仙女跳舞的场景。左起第四位是艺术总监Antonina Radievska。

  AnnaBychkova是哈尔科夫歌剧院的前员工。我问她俄罗斯有多大可能攻打乌克兰?她告诉我,她准备了一个应急包,里面装了文件、现金和保暖衣物,“以及给狗准备的狗粮”。

  “每晚睡前我都充满不安,她说,也许明天醒来战争就已爆发。对战争的不确定的感觉很糟糕,但这也比真正爆发战争要好。这让人恐惧不安,大家都不愿意去想这些。”

  她对乌克兰的自卫能力表示怀疑。“我哥哥在2014年第一次顿巴斯地区冲突时就参军了,但他很失望,因为他觉得这个系统已经从内部腐烂了。我对军队毫无信心。他们会参战。但输赢就说不准了。”

  哈尔科夫生活着不少来自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的居民。Alina Petrenko和DashaBoicova是其中之一。

  2014年,当他们和家人逃离战火中的家园时,分别是10岁和12岁。来时,她们被安置在一个使用年限为3年的临时居所中,现在这些房子已使用超期两倍多。

  Petrenko记得,2014年的武装冲突爆发时,她正在卢甘斯克自家的院子里,但后来的事她完全记不清了。她说:“我曾回去探亲,但是留在那里没有前途。” Boicova说,“有一半的几率会打仗。媒体和报刊似乎一直在推波助澜。”她在大学主修心理学,很期待自己的事业发展。

  还有一位不愿意透露自己全名的市民Andrei告诉我,他也是从顿巴斯地区撤离的。2014年的战争爆发时,他正在顿涅茨克大学就读。他清楚记得第一颗炸弹响起时,正在看电影《布达佩斯大饭店》。他来自顿涅茨克附近的一个小镇,家人都住在那里,大多数朋友也仍然在那里。“但是哈尔科夫很好,哈尔科夫是我的家,我不愿失去哈尔科夫。它虽小但不至拥挤,同时还拥有丰富的文化和巨大的潜力。人们每周都说俄罗斯人会来,我都听习惯了。”

  ■ 当地时间2022年2月16日,俄乌战争前8天,乌克兰军校学员在哈尔科夫市中心的独立纪念碑前行进。

  2月22日,我驱车到了Alina Petrenko,DashaBoicova以及Andrei的家乡卢甘克斯州。最后抵达距离前线公里的弗鲁比夫卡镇,居住在的1000多位居民自2018年2月以后就未再经历炮火。

  但在4天前的2月17日,一枚炮弹在弗鲁比夫斯基学院(Vrubivskiy Lyceum)的院子里炸出一个大坑(见上图)。据当地报道,有多名成年人受伤。

  数十个公寓的窗户被震碎,地面上用于供应暖气和热水的燃气管道也被炸成碎片。

  ■ 窗户被炮弹震碎后,当地居民将联合国难民署(UNHCR)的塑料布钉在窗框上。

  正在我拍摄时,附近响起轰炸声,我与该校校长Olena Yaryna以及员工躲进学校楼内,他们嘱咐我避开附近的窗户玻璃。轰炸响了至少八次,持续了约几分钟。学校原本有53名学生,还好当时没有任何学生在校。

  另约有200位居民无法使用燃气。燃气公司的工作人员手持着乙炔烧焊枪,向人们承诺会尽快恢复服务。

  从乌克兰中部的首都基辅,到与波兰接壤的西部城市利沃夫,无边无际的红色汽车尾灯填满了两城之间所有的公路。

  2月24日凌晨,俄罗斯攻入乌克兰,导弹和地面部队逼近,从那时起,数万民众钻进汽车,加入了大逃亡。

  在这一夜之前,这一切都难以想象。基辅的餐馆和咖啡馆都正常营业。市场和银行还没人排队。

  凌晨5点开始,基辅市郊响起爆炸声。到了上午晚些时候,中央汽车站被关闭,人们拖着行李涌进火车站。大部分驶向东部的列车被取消。广播呼吁民众保持冷静。无法或不愿前往西部地区的人们躲进地铁站。另有很多人选择驾车离开。

  撤离,总体平静有序。大多数驾驶员遵守交通规则,甚至发生大面积交通拥堵时,也会给救护车让行。提款机、加油站、药店和超市前排起长队。人们礼貌又高效,最小的交易都提供收据。截至2月24晚,大部分地区的电力、移动通讯和互联网仍然正常使用。

  地图软件显示,所有向西的道路均发生了拥堵,无论是主路还是乡路。路上的车,都挂着基辅牌照。

  但撤离并非易事。路边有抛锚的汽车、不可预测的障碍物和令人不安的危险。有一个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要求出示特殊的“加油卡”,人们并不清楚这是何意,其他加油站并未作出如此要求。

  八名巴基斯坦学生在白教堂火车站等了一整天,想乘坐下一班火车前往利沃夫。他们就读于白教堂国立农业大学,还有6个月就毕业了。“我们是早上来的,是最早的”,他们说。

  “昨晚爆炸太可怕了,我们当时在睡梦中,忽然被惊醒,醒来还可以看到火光。我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,只拿了个小包到这里来”。一位是家中独子的学生说,家人非常担心,不断给他打电话。“他们把我送到这里是为了接受良好的教育,但现在,谁知道呢?这对所有学生家长来说都是艰难的一天”。

  旁边的Anastasia Vasiliyevska是一名美甲师。她说:“今天凌晨5点的时候我听到爆炸声,我害怕极了。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。”她表示自己打算前往波兰,“希望波兰允许我们入境。”

  “我很难过,”她继续说道,“我还有一些家人朋友留在基辅。不知道之后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。他们说,我们能去哪儿?我们能做什么呢?他们已经买好了食物、水,备好一切。”

  列季奇夫位于基辅前往利沃夫的途中。这里的路边餐馆生意火爆,菜单上许多菜品已经销售一空,对于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而言,余下的食物也足以慰藉旅途的辛劳。

  Avtandil Glonti是一名律师,他的妻子Maluza是医生,他们有三个孩子,住在位于基辅东南方向的城市第聂伯罗。他们一家在该市遭到空袭和导弹袭击之前撤离了。他说:“2008年,我们不得不逃离格鲁吉亚。当时情况也是这样——普京攻打了格鲁吉亚。”

  “我们不想浪费时间,已经连续驾驶15小时了。”他继续说道,“我们要去波兰。等到了安全的地方,再决定要做什么。可能去德国吧。”

  “看着眼前的动荡,我们从心理上来说是很难受的,”Maluza补充说,“我们必须抛下一切。但是如果俄军撤出,我们还能回来。”

  ■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5日,Dasha Polischuk和她一岁的儿子,以及她的丈夫。

  Dasha Polischuk是一名幼儿教师,今年28岁,来自第聂伯河畔的切尔卡瑟州。她和一岁的儿子、丈夫以及其他家庭成员,搭乘货车离开。由于途中不断听到空袭警报,他们已马不停蹄地行驶了9小时。

  冲突发生后,乌克兰禁止18至60岁的健全男性离开本国。许多城市夜间实行宵禁。

  乌克兰捷尔诺波尔的圣母无染原罪大教堂是18世纪的地标性建筑,在二战期间曾遭到严重破坏,之后被修复。如今这座教堂的地下室已经成为防空洞。

  捷尔诺波尔位于利沃夫以东约130公里,距离东部、北部和南部战线数百英里远,但乌克兰全境都在俄罗斯空袭和导弹射程范围内。

  这座城市的空袭警报每天都响很多次,有些居民躲进教堂地下室,有些居民则躲在其它大型建筑的地下室。地下室里可以连接互联网,大部分人和朋友、爱人短信聊天并浏览新闻,以熬过这段时间。

  “我们必须帮助涌进这里的人(他们来自基辅的和乌克兰其它地区),我们不仅提供物理的空间,也提供精神的安慰。” Demush神父告诉我,“警报声响了三天了。我们从未如此靠近死亡,人们都处于恐惧中。我们祈祷上帝护佑,在这样的艰难时刻,有上帝的陪伴,比没有要容易得多。”

  OlgaBagriy是一位来自基辅的教师,“我喜欢这座教堂,他们提供了茶、食物和水。”

  基辅被轰炸的次日夜间,即2月25日,她和家人离开了基辅。“我们在听到空袭警报后,便决定离开了。孩子们都很害怕。当时是凌晨五点。”

  她和丈夫,以及2个儿子来到了捷尔诺波尔,他们在这里有一处房产。“这座城市现在是平静的,但不知道我们还能在这里呆多久。”她说。

  捷尔诺波尔市各地不断出现新的检查点和反坦克防御障碍物。为了增加俄罗斯部队行进的难度,路标均被拆除。

  冬天的黄昏来的很快,广播宣布从晚上10点到次晨6点实施宵禁。为了预防空袭,灯火管制让街道在10点之前就早早安静下来。

  利沃夫火车站建于1904年,是一座宏伟的新艺术风格建筑,当时利沃夫还从属于奥匈帝国。当前,这里人潮汹涌。人们从基辅、哈尔科夫或其他地区来到利沃夫。大多数人将从这里前往下一站——向西不到100公里的波兰国境线。冲突爆发以来,每日都有万余难民入境波兰。

  佩尔索夫斯基是乌克兰铁路公司的客运业务负责人,支撑乌克兰交通系统不致瘫痪的人之一。乌克兰铁路公司是世界第6大铁路客运公司,乌克兰铁路轨道里程和规模总体排名世界第13。和我说话的时候,他的手机铃声几乎没有停过,“每分每秒,孩子、食物、动物……如果我掉链子,会影响很多人……”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,手机铃声响起,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。

  车站外,几百名当地志愿者搭起帐篷,为难民提供热汤、咖啡、茶水和毛毯。室外寒冷刺骨,气温接近零度,人们生起火来,围着火堆取暖。

  站长和官员、救援人员、外交官……每一方都有需求,每一项都很紧急。与此同时,佩尔索夫斯基面临着上百万乌克兰民众的逃难迁徙——在这一代人的记忆中,未曾有过如此规模的人口迁移。

  驾车离开乌克兰是一个选择,但面临着燃油耗尽或者被军队包围的风险,而且大多数人没有自己的车。因此,铁路线上人满为患。

  正常情况下,利沃夫火车站每天发送五到六千人,但冲突爆发以来,这个数字翻了10倍。

  条件允许的话,返回的列车会载着援助物资驶向基辅或东部其他地区。“如果空车返回会造成资源浪费,”佩尔索夫斯基说,“我们要把火车装满。”

  除了乌克兰国民,还有需要撤离的外国侨民。佩尔索夫斯基说:“我们能力有限。这实际上是一种在我国人民和外籍人士之间的取舍,但我们尽力两全。因为身处险境的不止是我们的同胞,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平民。”

  佩尔索夫斯基现年36岁,会说多种语言,育有一子。他在乌克兰东部的争议地区卢甘斯克的北顿涅茨克镇长大。他是富布赖特学者(此项目是世界上规模最大、声誉最高的国际交流计划),曾就读于波士顿附近的布兰迪斯大学,毕业后在新加坡工作过一段时间。

  但他选择回到了乌克兰,他说:“因为乌克兰开始变革。我的生活本可以远离这一切。”

  Kamyshin在桌上摊开一幅大地图,描述了战争开始六天以来铁路所经历的一切。“我们仅从乌克兰的前10大城市,包括基辅、哈尔科夫、敖德萨、第聂伯罗和扎波罗热,就运送了90多万人,我们放弃了舒适性,运量是平日的两到三倍。但我们保证了安全性——我们放慢了火车的速度。”

  乌克兰铁路现在没有固定的运行时间表。每晚 9 点,乌铁会宣布第二天的行车安排,并根据需要不断调整。“如果我们失去了任何一段轨道,就不能再使用原本的路线,必须取消运行。” Kamyshin说,军用列车和民用列车是严格区分开的,但它们共用同一条铁轨。

  乌克兰邻国的铁路网联系“少得可怜”,没有到匈牙利、斯洛伐克、罗马尼亚或摩尔多瓦的客运服务,只有有限的班车前往波兰。

  在捷尔诺波尔短暂停留期间,乌铁的Slava Babak与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短暂地见了一面。他的家人从哈尔科夫的激烈交火中逃了出来,开了48小时的车到达这里。要离开的时候,我看着他在站台上轮流拥抱家人,然后爬上了车,在车厢门的窗户后面向他们招手,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。

  他在窗前伫立了很长时间,而后火车加速,我们的旅程继续掠过冬季的风景,在这个正处于存亡之际的国家。

  Kamyshin说,普京以及他们的顾问,都认为在俄罗斯多条战线的协同攻击下,乌克兰最多只能抵抗两三天。他们可能都忘记了,乌克兰是一个拥有先进基础设施和功能结构的民族国家,拥有自己的军工综合体,也即世界领先的铁路系统,其总长23000公里的大部分轨道都在开战后继续运行。

  我在日梅林卡下车时已是深夜,这是乌克兰中部的一个小镇,距离我们出发的地方有几百公里。

  我们在一个华丽的候车室里等待返回利沃夫的火车,100多年前,沙皇尼古拉二世曾在这里受到“面包蘸盐”的礼遇。天幕开始落雪,黑漆漆的火车在黑暗中飞驰,只有铁轨边的灯光偶尔能照亮雪片和地面上腾起的灰尘。

  在当地时间2月24日凌晨,俄方进行第一轮导弹轰炸后,乌克兰的国家邮政Ukrposhta曾一度停止正常运转。

  那天早上,乌克兰的国家邮政Ukrposhta的CEO Igor Smelyansky被一串电话吵醒后“去到办公室,拿走了电脑,销毁了敏感数据”。之后,他一直在各个秘密地点之间辗转,并用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与团队保持联系,以维持邮政系统的运转。

  Ukrposhta拥有3000多辆汽车、数架飞机、60000名员工,下设10000多个邮局。Ukrposhta的一些卡车在被Smelyansky称为“人道主义走廊”的道路上运送来自斯洛伐克、波兰、罗马尼亚、波兰的食品和药品。

  在俄乌冲突的前10天里,超过100万的老人没能拿到他们每月的养老金或药品。

  在乌克兰,有三分之一、大约1300万人口生活在乡村。养老金在一个月中的不同的日期,以滚动的方式交付给退休人员。眼下,Smelyansky的工作重心是继续向350万退休老人发放养老金——通过邮政系统每月亲手将现金送到他们家中。

  (战争)之前,我们知道每个人住在哪里,Smelyansky解释,由于太多的人因战争流离失所,我们建立了一条热线,让他们打电话告诉我们他们在哪里,然后把钱带给他们。在3月5日,Ukrposhta重启了基本的支付工作。

  ■ 当地时间2022年3月5日,新塞洛村支局的邮局工作人员Liudmyla Yatsykiv正在清点钱款,准备将其分发给退休人员。这个邮局位于利沃夫到波兰边境的主干道上。

  Lukashevych是当地邮局最年轻的员工, 三个月前,她才从大学毕业。

  同行的司机携带了武器,我都不想知道我们带了多少钱! 但我现在不那么害怕了。她一边说,一边展示上衣口袋中的胡椒喷雾。通常,这辆面包车每天早上带着几摞报纸、几袋货物、以及一些包裹和信件出发。

  这些地方的商店也不是很多,所以Ukrposhta邮政还以国家补贴的价格销售和运送食品。新冠疫情以来,Ukrposhta也一直在运送药店的处方。

  这天,Lukashevych抵达的第一站是图利霍夫村,村里只有土路可走。Lukashevych在邮局将所有物品和现金交给同事Hrushetska分发。Hrushetska从一家制造皮革手袋的工厂下岗后,已经做了10年的兼职邮递员。

  ■ 71岁的医院退休工Stefa Viyents远远看到面包车到达,等不急地来到邮局领取养老金。

  当东部城市哈尔科夫、基辅正遭受炮击时,这里的生活似乎相对宁静、日常——至少眼下如此。

  对我们的人民来说,收到海外亲属的信件或包裹意义重大。邮政服务若能正常运行,人们会觉得生活还在继续。”邮政CEO Smelyansky请求世界各地的邮局不要停止对乌克兰的邮寄服务。“我们会送到的”,他说。

  俄乌战争已经进入第三周,平民受到的攻击愈加强烈,从乌克兰逃亡者已经达到250余万人(编者注,联合国3月23日统计的乌克兰难民总数为350万人以上)。

  从乌克兰利沃夫乘火车前往波兰边境城市普热梅希尔(Przemysl),全程共约100公里。这段平日耗时2小时22分钟的火车,现在需要漫长的12小时。

  利沃夫火车站人满为患,但仍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中转站,志愿者提供了食物、热茶和消息。站台设置了老人和残疾人专用区,地面的金属路障把步行的人群划分成一道道人流。来自基辅、第聂伯罗和哈尔科夫的人们,将通过这里跨过边境、离开自己的国土。边防人员在每节列车前查验护照并盖章——如果没有护照,出生证明也行。

  3月10日,开往波兰的火车的座位上、过道上都挤满了人。旅客全是女人、孩子和老人,因为根据乌克兰的战时政策,18至60岁符合服役年龄的男性禁止离境。

  列车发车15分钟后突然停车,不安的情绪在车厢中蔓延。人们不知道此行之后,自己是否还有“家”、甚至“国”可回。等待的时间显得漫长无比,大人的低语夹杂着婴儿的啼哭。

  部分有座位和没座位的乘客轮流坐下休息。由于可以移动的空间不多,大多数人只好坚持站在原地。

  ■ 一位年轻母亲怀抱着7岁的女儿,她们刚从哈尔科夫坐了15个小时汽车来到利沃夫。

  “哈尔科夫的情况非常糟”,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性说,“我的丈夫还在那儿。”她只带了一件行李,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法设法地安抚怀中的女儿。

  火车再一次短暂地向前飞驰,傍晚的阳光穿透云层。“我真想哭,”她说, “看那落日,真美。”

  黄昏将至,列车终于接近边境。但它再次停了,没有停在车站,而是停在两列货车中间。

  这一次,车门终于开了,精疲力尽的人们爬下火车。有人点上了烟。志愿者给人们准备了水、热汤和三明治,还为婴幼儿准备了纸尿裤。附近还设置了多个移动厕所。

  ■ 这不久,大喇叭传来声音,说火车即将再次发车。还在排队等待领取食物和水的人群,听到广播后也赶紧回到列车。

  一位老人安慰身旁的同伴,再有10分钟就到了。手机自动调整为中欧时间——倒退了1小时,似乎试图减少12小时的漫长旅程。

  列车缓缓驶入普热梅希尔,这里曾经是奥匈帝国的要塞,也曾在一战期间经历多次惨烈战斗。当列车驶过一座横跨在圣河支流的大桥,窗外还能看到麦当劳和商场的明亮灯火。

  火车终于抵达目的地。车门并未立刻开启,一名波兰士兵要求人们等待各节车厢依次放行。

  漫长而紧张的一天中压抑的情绪开始释放。人们的吵闹似乎起了作用,那名波兰士兵去而复返,打开了车门。他让带小孩的女性先下车,其余的乘客总算能够伸展一下身体。

  在车厢外,波兰边境人员正在快速行动,引导下车的人们去乘坐其他列车或公交。

  在一条新建的通往波兰首都华沙的高速公路上,行驶着许多满身泥点的乌克兰牌照的汽车。它们载着疲惫地歪斜在毯子和靠枕之间的人们,继续向西。

  摄影师陈本儒(Alan Chin),资深战地摄影师,曾用镜头记录了前南斯拉夫、阿富汗、伊拉克、埃及、突尼斯和中亚多国的战事。他的祖籍在中国广东台山市,在纽约市唐人街出生长大。他是2017年奈特基金会底特律艺术挑战赛的获胜者。2019年和2020年,他获得国家艺术基金会(NEA)的资助。他曾写过一本关于台山市的书,在书中有他的摄影作品。他还是摄影书的出版社Jet Age Books的创始合伙人。他的摄影作品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与底特律艺术学院永久收藏。

  我曾在 2014 年和 2015 年去过乌克兰。几个月前,我就计划在立陶宛(编者注,立陶宛在乌克兰以北,最近处相距300多公里)的一家印刷厂印一本关于我拍摄的美国2020(“Infinity Goes Up On Trial”)。我还为这次出行安排了一个小假期,因为自从新冠以来,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美国。

  然而,当我在立陶宛的维尔纽斯完成书籍印刷时,俄乌危机加剧——近20万俄罗斯士兵已经聚集在乌克兰边境,几乎包围了这个国家。

  我于2月9日飞往基辅。我认为很有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——哪怕不是一场全面的进攻或战争。但我原以为俄罗斯人会继续对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施加压力,就像他们之前已经在做的那样。

  我到乌克兰后就租了一辆车,这样我在那里的整个月都能驾车出行。而且只要有可能,我都给车子加满油,并在后备箱存放额外的汽油。正如我写的,我预计一旦战争开始,加油站的队伍可能会很长。但实际上——就目前而言——他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,在乌克兰大部分未直接受到攻击的地区是可以获得燃料的。

  我最初住在民宿和酒店——但随着难民的大规模流动,找到住处变得越来越难。我确实也在车里睡了一晚。但通常我最终总能找到一些地方歇脚。

  我的祖父参加过抗日战争,他从1937 年到1939年辗转于上海和南京,与日本人作战。并在1938年的武汉会战中受了重伤。为了躲避战争,我的父母也不得不多次逃离广东家乡。我自己的家族中有记忆,所以即使我出生在美国,我也从小就知道这段历史。我知道上世纪30年代,中国形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.基辅被袭击的时候你在哪儿?

  我当时在基辅,还在睡觉。早上 5 点,孩子她妈从纽约打来电话,告诉我已经开战了。但是我当时什么也没听到,我太累了,所以又睡了半个小时。然后我终于醒来,洗了个澡,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,战争的痕迹当时在基辅还不那么多。

  5.和很多图片社的照片相比,你拍摄了很多一线战火之外的民众,你是怎么做出这个选择的?

  我有一个8岁的女儿,我不再那么年轻了。而且哪怕我不专程去到前线,有时候炮火也会来到我跟前。

  我想更专注于基础设施——它们是如何在极端压力下继续运行的。因为所有我们曾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——电、水、交通、通讯、互联网——所有这些系统都会在战争中被损坏并且等待修理,所有这些系统都需要人出现并完成他们的工作——哪怕在极端压力下和极端危险中,在战争中。所有这些基础设施的工作人员,他们或受伤,或遇难,或者失去了家园和工作场所,或者不得不与家人分离——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。但大多数情况下,这些系统还一直保持运转。这是令人着迷且重要的记录。

  我个人没有遇到,但不幸的是,为独立记者工作的俄罗斯记者Oksana Baulina 在基辅被俄罗斯炮击身亡。()

  并没有那么恐慌。当然,有时是混乱的,迷惑的。但总的来说,人们保持冷静,并决心做他们必须做的事——安全地离开这个国家,或者继续做他们的工作,不管是什么事。

  从规模上来说,这场战争规模大。尽管俄罗斯的国土面积比乌克兰大得多,但在技术和组织方面,它们相似,甚至在有些方面我们能看到乌克兰更领先。这两个民族国家,都拥有复杂的军工综合体。而且,这在所有战争中都变得越来越真实——智能手机的普及意味着我们拥有比以前更好的通讯能力。商业卫星、无人机……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有比以往有更多的信息——其中也一些是虚假的、被操纵的或不可信的——但其中一些是可以被查证和确认的。

  你总是会感到内疚——因为拥有与你之前遇到的大部分人所没有的特权,因为我要回家,而他们的家可能已被摧毁或损坏,即便没有,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能否回得去了。正如我在上面所写的,我的家人在上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有过自己的难民经历,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我们这个时代发生,我感觉很心痛。真好难过。而无论我回到纽约或哪儿,这里还一切如常。

  基辅有一家很棒的拉面馆,我希望它没有被毁,我希望能再在那里安静地吃面。他家的扣肉非常好吃。我猜你不会想到乌克兰有拉面馆,对吧?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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